41小時25分。
這是導航顯示的步行時間,起點是河北省沙河市十里亭鎮大油村,終點是山西省長治市武鄉縣關家垴村,距離為166.5公里。
85年前,一名少年從大油村出發,跟隨八路軍129師385旅769團沿著太行山一路行進,于1940年10月底那個蕭瑟的秋日,抵達關家垴。
時隔多年,我幾次來到這處高地,只為了追尋那些逝去的足跡。
初上關家垴,是10年前的2015年深秋。
那時,莊稼正在收割。在地頭收玉米的村民抬起頭來,指指左手邊:走過去就是。
一個高高的山岡,肅穆,靜謐。
一座高高的紀念碑,一棵高大茂密的樹,一圈紅磚砌的墻體,是關家垴戰斗遺址的全部。順著一米多高的雜草呼啦啦走進,中途忽然就不敢前行。長眠的英雄,有沒有被這聲音驚得睜開眼?
風,呼呼吹向這個山嶺起伏、溝壑縱橫的高地。
去之前,我剛剛拜訪過抗戰老兵魏太合。14歲時,他成為八路軍129師386旅772團后勤處一名戰士,兩年后的1940年10月末,他在冷風冷雨中見證了一場慘烈的戰斗——關家垴戰斗。
他是戰斗結束后到現場的,任務是“摘牌牌”。
“滿眼都是戰士們的遺體啊!”他搓著手說。他說的“牌牌”,是戰士胳膊上的“八路”臂章。他告訴我,每一個“牌牌”后面,都藏著戰士的檔案。打掃戰場的第一件事,就是把犧牲烈士的“牌牌”摘下來,交給所在連隊登記。
“好好的一個人,轉眼就剩下一個名字!”老人哽咽著說。
可他很快發現,能留下一個完整“牌牌”的烈士竟然還算“幸運”的。因為他忽然看到一條胳膊,上面卻沒有證明身份的那個“牌牌”;看到地上散落的碎片,卻拼湊不出一個完整的名字。
1940年,遭到百團大戰重創的日軍惱羞成怒,展開瘋狂的報復。10月29日,敵軍第36師團一部500余人外出“掃蕩”,進犯黃崖洞兵工廠。八路軍總部令129師集中主力殲滅敵人。129師以385旅、386旅主力,新10旅及決死第1縱隊各一部調集至關家垴,將敵軍層層包圍。
倉促之下,日軍選擇拐上山脊上的關家垴,占領了山頂高地。
“占領了關家垴高地的日軍強迫抓來的400多名民夫,連夜挖戰壕,挖可以藏人的貓耳洞,又繞著山外圍挖出很多散兵坑。”魏太合對當年的戰事還記得非常清楚。
關家垴東、西及北面都是懸崖,唯有南面一道坡較緩。地勢不占優又缺乏重武器的八路軍,只能選擇仰攻。
在地形上處于充分優勢的日軍,用火力死死封鎖著我軍通往高地不足一米寬的一條路,以致我攻占日軍第一道防線就用了18次沖鋒。
其中的代價,在武鄉縣八路軍總部磚壁村都有記錄:其中一個連僅存18人,386旅16團團長謝家慶犧牲,新10旅旅長范子俠負傷。
最后,我軍利用一面土坡悄然挖出一條暗道,將主陣地奪回。記得在電視劇《亮劍》里,李云龍率隊挖土作業向前推進,最后將數千枚手榴彈一起扔向敵群取勝,原型就是這場戰斗。
“那為什么沒有乘勝全部消滅敵人,而是選擇了撤退?”我問。
“小鬼子增援部隊馬上到了!”魏太合嘆息道。
每次走近關家垴紀念碑,我都要輕輕觸摸134位烈士的名字。他們來自四川、安徽、河南、山東、陜西、河北、甘肅、山西等省份。正如魏太合所說,這些被留下的名字,是不幸中的“幸運者”,是當初留下完整“牌牌”的犧牲者。
還有很多烈士走得無聲無息,把名字也埋在了關家垴的塵土里,使得多少母親一生尋兒無消息。
走訪中,關家垴村的村民告訴我一個故事。上世紀90年代末的一個清明節,河北沙河市一位90歲的老人來到關家垴。全面抗戰爆發后,她將兒子靳振武送進革命隊伍中。兒子隨軍轉戰,逐漸沒有了音信。這位母親從中年等到老年,從老年走向暮年。她早已不奢望兒子還活著,只希望能“將兒子遺骨帶回家”。
老人后來終于得到一個確切消息,是兒子犧牲在關家垴。
90歲的老人在家人的陪同下來到了關家垴。當地民政局負責同志沉痛地告訴她:“老人家,您的兒子是個英雄。但是,如今要找他的遺骨,恐怕是不可能辦到的事情了……”
當年戰斗何其慘烈,時間何其緊急?戰后要掩埋烈士遺體,迅速轉移部隊。匆忙中做下的標識,在歲月更迭中早已被風吹土埋。新中國成立后,重新安葬烈士遺骨,但是已經難以分辨烈士的身份了。如今又很多年過去了,再想要確認遺骨,實在是難上加難。
老人聽了民政局同志的解釋,在紀念碑下失聲痛哭。良久,她沉痛地留下一句話:“也好,就讓他跟同志們在一起吧!”
老人知道,兒子生前,每天與戰友一起出征,一起打仗。在異鄉這片土地上,兒子雖然回不到家,但依然不孤獨,他與戰友們依然保持青春的面孔,依然肩并肩,手牽手,整齊列隊……
長長的烈士名單中,我一行一行尋下去,終于找到“靳振武”3個字。
靳振武的一生,凝結在了關家垴的紀念碑上,只有短短三行半文字:1924年3月出生在河北沙河大油村,1940年5月參加八路軍,是129師385旅769團3營10連7班的一名戰士。1940年關家垴戰斗發生時,靳振武穿上八路軍軍裝只有短短5個月。5個月的時間,靳振武隨軍轉戰,從河北走到山西,持槍上到關家垴高地。我們無法得知他人生中的第一場戰斗發生在哪里,只知道他最后一次戰斗,就在關家垴。
出生于1924年,犧牲于1940年,靳振武的生命終止在16歲。
此時,站在關家垴這處高地,我的眼前仿佛躍起一個矯健的身影。769團3營10連7班16歲戰士靳振武,在隆隆的炮聲中,在震天的殺聲中,英勇地與戰友們一起沖鋒,從關家垴西北側一處高達20多米的陡崖向崖頂攀爬。他的內心一定有一腔壓不住的青春熱血在沸騰,他一路想著向上,向上!他一心想著殺敵,殺敵!當他爬到崖頂的壕梁上時,卻被高處的日軍發現,在密集的火力掃射下應聲倒地……
“16歲,還是一個孩子啊!”在講述這段故事時,魏太合老淚縱橫,一次次掏出手絹擦拭。當年,打掃戰場的他,也正好16歲。
1940年秋天,16歲的靳振武,無數個靳振武,以英雄的形象,以少年的群像,高高矗立在關家垴高地。
關家垴戰斗已經過去85年,關家垴村村民已經在這片紅色沃土上繁衍了幾代人。每年清明節與9月30日烈士紀念日,村民們都要給埋骨在此的烈士舉行隆重的祭奠。
在關家垴村,幾乎人人能講當年的革命故事。跟他們聊天,不經意間就能聽到那些熱血的故事:
“關家垴戰斗發生時,村里一個13歲少年,獨自從溝里背回3個八路軍傷員……”
“村里15歲的娃娃,參加了民兵組織,竟然成為一名神槍手……”
今天的關家垴,村莊寧靜而美好。來這里尋訪、參觀的人很多。人們爬到高高的山岡上,佇立在紀念碑前,安靜無言,任憑山野的風吹得衣襟翻飛:他們在悼念,也仿佛在思考……
《 人民日報 》( 2025年07月16日 20 版)
責任編輯: 吉政